文:趙南柱(조남주)

大三寒假開始之際,金智英也正式開始準備就業,她重修過去大一時考砸的科目,提升在校成績,多益分數也越考越高分,但光有這些還不夠,金智英決定畢業後要從事行銷宣傳工作,所以在找尋相關實習機會或學生競賽等資訊,但礙於她就讀的科系與這些工作沒有直接關聯,所以也很難透過系辦得到實質上的幫助。

金智英後來在寒假期間跑去聽文化中心開設的相關講座,比起學習,她更希望能藉此拓展人脈,也真的在那裡遇見幾位聊得來的朋友,一起組成了類似讀書會的團體。團體一開始只有三名成員,到後來增加到七人,中間陸續有朋友拉自己的朋友進來、有人退出也有人加入,這個團體中還有和金智英就讀同一所大學經營管理科系的女同學,叫做尹慧珍。雖然她和金智英是同一屆,但因為是重考生,所以大金智英一歲,可是尹慧珍希望金智英不要對她說敬語,於是兩人便以平輩之間的語氣交談,並直接稱呼對方的名字。

團員之間會彼此分享就業資訊,也一同撰寫自我介紹和履歷表;他們報名參加企業的實習,金智英甚至和尹慧珍組成一隊,挑戰各種企業競賽,並在地方政府創意競賽及大學生創新創意競賽上得過幾次獎。

在尚未開始正式投遞履歷、參加面試之前,金智英還不會對未來太過焦慮。她覺得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儘管不是大公司也無所謂。然而,相較之下,尹慧珍就顯得比較悲觀,她明明成績比金智英優秀,多益分數較高,也具有電腦操作、文書處理等求職必備的執照,所就讀的科系是更受業界青睞的經營管理學系,她卻認為自己可能連個不確定發不發得出薪水的小公司都進不去,就更別說大企業了。

怎麼說?
因為我們不是最頂尖的人才。
妳看那些回來做求職說明會的前輩,我們學校其實也有很多人畢業後進好公司啊!
那些人幾乎都是學長,妳仔細回想一下,有看到幾個學姊?

金智英彷彿第三隻眼被點亮般瞬間睜大眼睛,這下才恍然大悟。

她回想自己參與過的求職說明會和校友回娘家分享會,那些場合裡的確幾乎看不見學姊的身影。金智英大學畢業那年,也就是二○○五年,在一個求職資訊網站上針對韓國百大企業進行了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女性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十九點六;然而,光是這樣的數值在當時就已經表示女性的社會地位提升。同年,該網站又針對韓國五十大企業的人資部門主管進行了問卷調查,題目是「如果面試者的資質相同,請問會選擇男性面試者還是女性面試者?」結果選擇男性的回答占百分之四十四,選擇女性的回答則是零。

根據尹慧珍的說法是,以她就讀的經營學系為例,雖然不定期會有非公開的工作機會私下透過系辦或教授招募人才,但是每次學校引介的學生都是男同學。由於通常都是私下進行,所以確切是哪間公司需要人、審核條件資格又是什麼就不得而知,除此之外,究竟是學校只推薦男同學,還是企業只想要男同學,也是一大疑問。然後尹慧珍又告訴了金智英一名學姊的故事,那名學姊是幾年前才剛畢業的。

學姊一直都是該學院的榜首,外文分數極高,獲獎經歷、實習經驗、各項執照、社團活動、志工活動等,無一不缺,堪稱擁有人人稱羨的「完美履歷」。當時學姊非常想進某間公司,但是後來她輾轉得知,原來那間公司透過系辦早已招募了四名男同學,那是她從其他面試落榜的同學口中得知的。

學姊後來向指導教授表達強烈抗議,詢問推薦學生的標準是什麼,要是教授說不出個可以令她接受的理由,學姊就會將這件事情公諸於世。她見了多名教授,甚至與系主任面談,而在這些過程中,教授們的口徑一致,都是以企業希望招募男同學為由,解釋著因為將來男同學會成為一家之主,這些機會也算是他們當完兵的補償等,提出一些聽在學姊耳裡極為荒謬的說詞,其中系主任的回答尤其最令她絕望無助。

「女孩子太聰明,公司也會覺得有壓力,像現在也是,妳看,妳知道自己給人多大壓力嗎?」

所以到底要我們怎樣?條件太差會被嫌,條件太好也被嫌,那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人,難道又要被嫌太中庸嗎?學姊認為不值得繼續白費口舌,於是不再抗議,在年底該公司舉辦公開招聘時,順利獲得錄取。

「哇,太帥了!那學姊現在還在那間公司嗎?」

「沒有,聽說做了六個月就辭職了。」

某天,學姊環顧了一下整個辦公室,發現部長級以上幾乎都是男性,找不到女主管的身影。她在公司餐廳裡吃午餐時,看到一名大腹便便的女同事,於是便向同事詢問這間公司是否有提供育嬰假,結果和她同桌吃飯的人,從課長到職員五個人都表示自己從未看過請育嬰假的同事,不太清楚。因此,學姊在無法預見自己未來十年的情況下,經過一番苦思,決定遞出辭呈,最後也招來其他人無情的調侃,說一些「這就是為什麼最好別用女性」之類的閒言閒語,學姊則反駁道,就是因為這社會老是讓女人做不了事才會如此。

根據統計資料顯示,二○○三年請育嬰假的女性勞工只有百分之二十,直到二○○九年才終於突破百分之五十,等於是職場上每十名女性當中,依舊有四名產後婦女沒有申請育嬰假,堅守著工作崗位。當然,在那之前因結婚生子而提早退出職場,連育嬰假申請統計都無法取樣的女性更是多不勝數。另外,二○○六年原本只占百分之十點二二的女性主管比例,也有逐年成長的趨勢,只不過成長速度實在緩慢,二○一四年才達百分之十八點三七,也就是十名女性當中不到兩名是主管職。

「所以現在學姊在做什麼呢?」

「去年考上了司法特考,學校不是還掛布條恭賀,說是多年難得一見的合格者,妳有看到嗎?」

「啊,對,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也覺得能考上真的很厲害。」

「我們學校也很好笑,原本還說她太聰明會給人壓力,現在人家不靠任何學校支援,自己苦讀考上了司法特考,然後再來沾學姊的光,說什麼以她為榮。」

金智英感覺自己彷彿站在白霧瀰漫的狹窄巷弄中,當下半年各家企業開始公開招聘員工時,這片白霧已化作連綿的雨滴,打落在她嬌嫩的肌膚上。

雖然金智英最想進食品公司工作,但是只要是有一定規模的公司,她都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將履歷寄出,而她所投遞的四十三家公司當中,最後竟然沒有一間和她聯繫。後來,她又選了十八家規模雖小但經營穩定的公司毛遂自薦,沒想到這次依舊連一家面試的機會都沒有;尹慧珍的情況也不盡理想,她經常去公司面試、受邀做職場適性測驗,但是往往都只差臨門一腳。自此之後,只要有任何公司發布招聘公告,她們倆就會無論如何都先投履歷再說,金智英有一次甚至不小心忘了在自我介紹中更改公司名稱就寄出,原以為機會又會泡湯,沒想到竟接獲這間公司的面試通知。

直到那時,金智英才開始上網搜尋該公司的資料,原來那是一間專門生產文具、日常用品和趣味小物的公司,剛好當時和明星藝人的經紀公司合作,推出一系列卡通版明星肖像周邊商品,使公司營收大幅成長。明明是普通的玩偶、行事曆、馬克杯,公司卻用高價販售,簡言之就是一間以騙取學生零花錢維生的公司。金智英的心情有點複雜,剛開始覺得好像會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道門檻,但是隨著面試日期逐漸逼近,也慢慢對公司產生了好感,到最後甚至迫切希望自己能順利面試上這間公司。

面試前一晚,她和姊姊反覆進行模擬面試,練習回答面試官可能會問的問題,直到過了凌晨一點鐘才敷上厚厚一層保溼乳霜躺在床上,但她精神很好,毫無睡意。她擔心著臉上的乳霜會不會沾到棉被,不敢側身躺臥,只能維持平躺不動,眼睛不停眨呀眨,直到黎明拂曉之際才終於睡著。她做了好多沒有結局的夢,強烈的睏意使她痛苦難熬,早上起來畫的妝也浮粉脫妝,最慘的是她還在公車上不小心睡過頭,錯過了要下車的站牌。雖然時間上還來得及,但是她為了在重要面試前保持心情平靜,不想為了找路而徘徊,最後決定搭計程車前往面試地點。年長的司機梳著整齊油頭,透過後照鏡看了金智英一眼,說道:「小姐,妳是去面試啊。」金智英簡短回答:「對啊。」

「我原本每天第一個客人是不載女生的,但是我一眼就看出妳是要去面試,所以才願意載妳一程。」

載我一程?金智英一時還以為司機是打算不收她這趟車資,後來才真正意會到司機先生的意思。所以是叫我付錢感謝一輛空計程車的司機願意慷慨襄助嗎?這種人自以為體恤他人,實際上卻是無禮之極,她不知該怎麼跟對方爭辯,最後索性選擇闔上眼睛,不予置評。

抵達面試地點後,所有人被分成三人一組進行團體面試,和金智英一起面試的另外兩位面試者,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女性,三人彷彿事先說好一樣,都剪了一頭剛好蓋過耳垂的俐落短髮,擦著粉紅色口紅,身穿深灰色套裝。面試官看完她們的履歷和自我介紹以後,開始一一詢問她們的校園生活、經歷,然後再問到關於公司、業界展望、行銷方向等意見。由於都是可預料的問題,三個人的回答都聽起來都沒有失分。最後,坐在最旁邊一直只有點頭聆聽的中年男理事終於開口問道:

「要是今天各位去拜訪客戶,但是客戶主管一直⋯⋯就是⋯⋯有一些身體上的接觸,比如說按妳們的肩膀啦,不經意地摸妳們的大腿啦,嗯,知道我在說什麼吧?要是妳們遇到這種情形會怎麼做?來,從金智英小姐開始回答。」

金智英認為不能像傻子一樣愣在那裡,也不能過度將內心的不悅形諸於色,否則應該會拿不到面試高分,所以她選擇了最安全的回答。

「我會臨時說要去廁所或去拿資料,自然地離開那個場合。」

第二位面試者則用強烈的口吻回答,說這明顯是職場性騷擾,會當場叫該名主管注意自己的行為,要是繼續不聽告誡,就會走法律途徑。金智英看見提問的面試官當場眉頭一皺,然後最後一位面試者回答了乍聽之下最為標準的答案。

「我會先檢視自己的穿著、態度是否有問題,如果有什麼行為促使主管做出這種不當舉動,我會反省改進。」

第二位面試者聽見這樣的回答馬上翻了個白眼,還「哼!」了一聲表示荒謬;金智英雖然在內心也默默覺得真的有必要這樣忍受屈辱嗎,但是另一方面又覺得第三位面試者的回答應該會拿最高分,所以不免也有點懊悔自己怎麼沒這樣回答。

幾天後,金智英接到面試落榜通知,她不禁感到好奇,難道是因為最後那題沒回答好的關係?最後她實在忍不住,決定打電話到公司人資部詢問。接到電話的負責人表示,其實並不會因為單就一題目回答好壞就左右面試結果,重點還是在於面試者和面試官合不合得來,他認為金智英應該只是和公司無緣而已。雖然這些話聽起來都像是按照公司的制式化流程回答,但的確讓金智英心理舒坦許多。她趁機也詢問了一下另外兩位和她一起面試的女生是否有人通過面試,並表示自己沒別的意思,單純只是想作為未來準備面試時的參考,但對方似乎有點左右為難,猶豫著該不該回答。

「拜託了,我真的很需要找到工作。」

聽金智英這麼一說,對方才終於回答:「另外兩個人也沒有通過面試。」「原來如此。」金智英不知為何覺得心情有點低落,也懊悔著當初要是早知道會落榜,就應該把內心想講的話如實說出。

「當然要把那狗娘養的變態手折斷啊!還有,你也很有問題!假藉面試之名問這種噁爛問題也算是性騷擾好嗎?!要是面試者是男性,我想你就不會問他這題了,對吧?」

金智英對著鏡子破口大罵,把壓抑已久的真實心聲統統發洩出來,但還是難解心頭之恨。她好幾次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時,也因為愈想愈氣而踢開棉被。

後來她持續參加其他公司的面試,卻經常遭受面試官批評她的外貌,或用低俗的玩笑話來嘲諷她的穿著打扮,甚至經歷不必要的肢體接觸,對方用猥褻的眼神緊盯她身體的特定部位。最後,她一間公司都沒有面試成功,正當她想著是不是該延畢、休學,還是去申請語言進修等各種方案時,轉眼間,秋天已過,真的要準備畢業了。
本文摘錄自《82年生的金智英

作者:趙南柱(조남주)
譯者:尹嘉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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