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在《生存的十二條法則》中,作者試圖為價值混亂的當代生活開出解方、找出秩序。在《秩序之上》裡,他則進一步以混亂為主題,為甫經歷過全球疫情的我們指出秩序與混亂如何互為雙生,缺一不可。生命有一部分很重要的意義來自於探索未知領域,並在不斷變動的世界中找到適應之道。
文:喬登・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
別去做你厭惡的工作
日復一日偽裝下的病態秩序
我曾有一名個案在大企業任職,她有一部分的工作內容就是必須接受愚蠢問題接踵而至的密集攻擊。她這個人既明智又誠懇,曾經捱過艱困的生活,真心盼望能在工作上有所貢獻(以一種符合她的明智判斷力和誠實的方式)。在這家企業工作期間,她被捲入一段長期爭執,有時是當面爭論,有時則以電子郵件進行,而爭執的重點在於「活動掛圖」(flip chart,這是常見的名詞,是指一種大型紙板,通常用三角架支撐)一詞是否為言語辱罵。你如果覺得很難相信這類談話要占用公司員工的工時,可以快速用Google搜尋Flip chart derogatory,就會立刻看到真的有不少人關注這個問題。我這位個案的上司們為了討論這件事召開了多次會議。
Flip這個字有一段時間是貶抑菲律賓人的用語(現在不太有人這樣用了)。雖然這種詆毀與「活動掛圖」毫無任何關係,公司主管卻覺得很值得花時間來討論這個用詞的假設性歧視本質,然後擬定一個替代用詞,最後還規定員工都必須這樣使用。然而事實上,完全沒有任何一名菲律賓籍或菲律賓裔的員工曾經針對公司的用詞提出投訴。全球語言監測機構(Global Language Monitor,languagemonitor.com)會監測政治正確的語文用法,但不負責批准,該機構指出現今的正確用語是「書寫塊」(writing block),雖然活動掛圖完全不是什麼「塊」。
這家公司最後決定用「畫架台」來稱呼,看起來在描述上比較精確,但這個相對優雅的解決方案並沒有降低這件事情的愚蠢,畢竟我們還是有一堆這樣的字:flip-flopped、flippant、flipflops、flippers,等等(譯注:這些英文字都有flip,意思分別是:啪答作響的聲音、輕率無禮、人字夾腳拖鞋、鰭狀肢或蛙鞋)。如果要顧慮這種問題,至少前兩個字在第一時間看起來還比「活動掛圖」的flip chart更有貶義。
你可能會好奇:「用語上稍微改變,到底有什麼差別?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為何有人會在意這件事,去討論這樣的改變?這種蠢事直接略過就好,該專注的是更重要的事,為何不忽略它?」當然,因為你可能會宣稱,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關心這種問題的人身上,就跟關心這種討論一樣浪費時間。但我要說的是,這正是法則五所要探討的難題。當你看到面前出現了一連串惱人過程,你何時才會停止參與?
那位個案一開始寫信告訴我,同事們不僅相當歡迎這一連串關於「活動掛圖」用詞的討論溝通,甚至立刻出現類似比賽的狀況,大家爭相指認並表達其他可能也會冒犯人的用字【作者注】。有人提到「黑板」(blackboard)一詞,還有人提到「萬能鑰匙」(master key)。前者或許是因為,在現今這個過度敏感的時代,只要提到「黑」就有種族歧視的味道,即便物品確實是黑色的;後者則是因為假設這個詞與奴隸制度有歷史上的關聯。我的個案試圖弄清楚自己親眼目睹了什麼:「這些討論讓人覺得自己很善良、崇高、慈悲、豪爽、睿智,但感覺卻是膚淺的。所以,若有人在討論中提出異議,此人要如何加入討論而不會被視為沒同情心、心胸狹窄、種族歧視、惡劣缺德?」
她感到不安的另一個原因是,公司裡沒有人明顯覺得煩惱:任何一群人都可能自命不凡地禁用某些字詞(並鄙視、甚至懲罰繼續使用的人),不會察覺自己在倫理上做過頭了,也沒有感覺到這種審查的危險,例如很容易延伸到個人意見、交談話題或是書籍上。最後,她相信這整個討論構成了「多元」、「包容」、「平等」的典型實例,這些詞彙都成為人力資源部門或學習及發展部門(她在後者任職)名副其實的口號了。她認為這些詞彙就是「集體思想灌輸和意識型態宣傳的引擎」,也是許多大學課程中的政治正確立場將其影響力伸進整個文化中的一種方式。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在一封信中問我:「這是該適可而止的例子嗎?」我們該在何時和何處停止?假設有一點點可能,有極少數的一群人覺得被某些用語冒犯,然後又怎麼樣?我們要繼續無休無止地禁用更多字詞嗎?
我的個案察覺到的並不是(至少在她的情況中不是)可能把牽涉其中的人帶進一條危險路徑的單一事件,而是一連串可以清楚辨認而且有因果關係的各種或一系列事件,全部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這些事件似乎形成一致的模式,都與一種明顯或隱約有意圖偏向某種方向的意識型態有關。
此外,這種具有方向性的影響已經以各種方式呈現出來,也有相當一段時間了,不僅在我個案任職的企業界可以見到,也表現在她公司之外的整個社會和政治體制上。她在任職的部門裡(也就是那家公司的意識型態大轟炸中心)雖然算是孤立,卻可從周遭看到具體的跡象:這段令她困擾的過程也對其他人帶來害處,此外,還對她的良知造成影響。我們必須了解,對她而言,這些問題並不是無關緊要的哲學概念,它們令她深感困擾、打亂了她的生活。
事實就是,被要求去做愚蠢可憎的事會令人沮喪,這是一定的。一個頭腦清楚的人,如果被指派一項毫無意義甚至會有負面作用的任務,會覺得很洩氣,心裡幾乎沒有動力去執行這項任務。原因何在?因為真實自我的每一絲力量都在對抗這件事的必要性。我們去做某些事情,是因為我們認為這些事與其他可能很重要的事相較之下也很重要。我們認為自己看重的事是值得犧牲、值得追求的。這份價值促使我們行動,即使行動困難又危險。
當我們被要求去做討厭的蠢事時,我們等於同時被迫做出違反價值結構的行動,而價值結構原本會促使我們堅定向前,保護我們免於消失在混亂恐懼中。正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中波洛紐斯說過的:「要忠於自己。」這裡所說的「自己」意味著整體心靈,其實就是狂風巨浪襲來時庇護我們的方舟。
違背心靈的戒律(亦即它的基本信念),等於是把自己的小船駛上毀滅的淺灘。違背那個根本自我的戒律,就是在跟自己進行的比賽中作弊,忍受背叛的虛空,先是抽象地察覺,接著也在具體形式上體會到勢必來臨的損失。
我的個案起初屈服於經理人員武斷的命令,而她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她是來自前蘇聯集團國家的移民,對於獨裁主義意識型態有充分的親身體驗,因此,當她無法決定自己可以如何反對正在發生的事,這讓她覺得既懦弱又像是共犯。此外,她的工作環境起了變化,概念荒謬的事件不僅持續發生、受到鼓勵,甚至還變成必要的,在這樣的地方,任何頭腦清楚的人都無法保有努力的動機。這樣的「行動」是讓富有成效的工作本身變成白費心血——甚至是讓「有成效的工作」此一概念也變成白費心血(這其實就是這類行動真正的動機之一:那些嫉妒真實的才幹和產能的人,很有理由暗中破壞並貶低這兩種概念)。那麼,對於自己毫無士氣的狀態,她做了什麼?
這位個案對於自己的立場,或是對於自己有沒有能力和經理人針對她的異議進行真誠討論,都沒有充分的信心,雖然從我和她談話的內容來看,她顯然非常希望脫離那個處境。於是,她開始發展出所謂的後衛戰術(rear-guard action)。前面提到過,她本來就參與公司內部教育課程的開發,因此她可以開始向新的方向擴展,在公司的各種會議上擔任講者。雖然她不曾直接對抗活動掛圖的議題(還可能明智地避免這樣做),但她開始針對那些被公司管理階層(特別是人資部門)認為是正確觀念中的偽科學公開表達不贊同。
例如,她在好幾次演講中批評「學習類型」(learning styles)這個普遍流行的潮流,該理論依據的概念認為每個人主要使用四到八種不同的學習類型,如果將它們用來掌握新的觀念會很有幫助,這些類型包含視覺、聽覺、語言、身體、邏輯等。
學習類型理論有什麼問題嗎?最基本的問題是:完全沒有任何證據支持它的正確性。首先,雖然學生表現出偏好以某種方式傳遞的資訊,但實際上,那種方式的資訊傳遞並沒有提高他們的學業成績。其次(基於上一個理由,這很合理),沒有證據顯示教師可以準確評估學生的「學習類型」。因此,我的個案雖然無法直接對抗令她困擾的那件蠢事,不過在長期的制定行動策略和大量的努力後,她確實非常有效地擊退了無知─這種無知被她相當多的同事(以及有同樣事件上演的其他公司員工)誤認為是心理學知識。
她也曾在祖國阿爾巴尼亞的一家大報社當過記者,此時便開始把維持這份工作的優先順序排得更高,雖然薪酬不多,但她在當地逐漸建立了極高的專業名望,以白紙黑字為自己的信念努力奮鬥,並提醒她那曾經被共產主義統治的祖國同胞,向集權主義思想靠攏的作法開始吸引西方國家人民了。
她決定挺身而出表達反對,為此付出了何種代價?一開始,她必須面對自己對受到報復的恐懼,而這份恐懼再加上她對於職場上的意識型態技倆深感厭惡,都正在摧毀她對於在辦公室任職的興趣,也令她覺得自己懦弱,不足以勝任工作。於是她必須拓寬自己的專業行動:第一步,她先試水溫,自願在公司會議上擔任講者(大家通常非常不願意公開演講,這是常見的恐懼,嚴重程度往往足以妨礙職涯發展);第二步,她精讀相關的文獻資料,讓自己的演講值得信賴,也讓自己見多識廣;第三步,她提供具有批判性的材料,而這必然會冒犯某個比例的聽眾(也就是接受和宣傳她所懷疑的那些理論的人)。這些都會使她面對自己的恐懼——懼怕怠惰無為,也懼怕積極行動。這些作法為她帶來強烈的挑戰,結果卻擴展了她的個性和能力,並讓她知道,自己正在對社會做出真實的貢獻。
我相信,人們所做的好事雖然看似很小,但與整個世界展現出的良善之間,卻有著超乎眾人想像的關聯,而我相信惡事也是如此。對於世界的狀態,每個人的責任都比我們所相信的或樂意相信的更大。若是沒有謹慎關注,文化會向腐敗傾斜。專制暴虐逐漸茁壯,要求我們微微後退,但每次的後退都增加下一次後退的可能,每一次的出賣良知、每一次的沈默(儘管沈默時覺得忿恨)、每一個合理化的辯解,都會削弱抵抗,並增加下一步被限制住的機率,當那些步步進逼的人以他們獲取的權力為樂時尤其如此,而這類人隨處可見。
當代價相對不高,又或者當可能的回報尚未消失時,我們要清醒地站出來;在這樣做的能力尚未被危害到無力回天的程度時,我們要勇敢地站出來。不幸的是,人類經常做違背自己良知的事,即使對此心知肚明,而地獄經常是一步一步、藉著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臨到的。我們要記得,人們很少站出來反對自己知道是錯誤的事,即使站出來的後果其實微不足道。這一點很值得深思,如果你很在意要過著持守道德又嚴謹的生活:如果當挑戰你良知的罪過並不嚴重,你都不表達反對,你要怎麼認為當罪惡真正失控時,你不會自願參與其中?
要凌駕於秩序之上,有一部分重點就是知道自己何時有充分的理由。要了解你的良知對你的行動有最重要的擁有權,這取代了墨守成規的社會責任。如果你決定要起身抗命,如果你做了別人不認可但你堅信是正確的事,你就必須站在信任自己的位置上。這意味著你必須努力過著誠實、有意義、有成效的生活(恰恰就是你會想信任的人所過的那種生活)。如果你為人正直高尚,因而值得信賴,那麼,你決定拒絕依從公眾期待,或是做出違背公眾期待的事時,將會幫助社會維持穩固的基礎,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成為真理的一部分力量,令腐敗專橫就此停止。
一個不折不扣的個體,意識到並關注自己的良知,這股力量會使群體這個指導標準社會關係的必要結構不至於盲目得形同已死。但我不希望用不實的樂觀語調作為本段結尾。後來我更進一步與這位個案聯繫,得知她在之後幾年間輾轉受聘於幾家大公司,她在其中一家公司得到很好的職位,可以從事有意義、有成效又合情合理的工作,但她在那裡雖然很成功,卻在公司重組時遭到解聘,後來待過的幾家公司就與起初任職的情況相同,完全被當今的語言和認同政治潮流所占據。有些惡龍到處作亂,不易擊敗,但她努力抵抗,包括在工作上揭穿偽科學理論的假面具,以及擔任記者——這幫助她對抗沮喪、增強她的自尊心。
作者注:我已獲得這位個案直接的同意,用這個方式表達這些資訊。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秩序之上:在不斷變動的世界找出隱藏邏輯(生存的另外十二條法則)》,出版
作者:喬登・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
譯者:劉思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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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最大膽無畏的公共知識分子・睽違四年新作
喬登・彼得森針對陷入混亂、思想僵化的生命
提出另外十二道生命的新解方
每一個年代都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壞的年代。因為人類無法不依靠秩序而活,因為秩序之上總有混亂盤據,卻避無可避。在我們身處的這個年代,人類愈來愈常將自身意志強加於生活的各個層面之上,使其為我們所用;人類為世界打造出重重秩序,而世界則回報以規模更巨大的天災人禍,更瞬息萬變的局勢,更加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全球網絡,我們只是自以為尚且可以應付。
這是一本探討混亂與秩序、個人與集體之書,重點在於尋求平衡,看見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面向。
- 我們需要保持個人的心智健全,但我們也會把維持心智健全的工作外包出去,讓社群提醒自己該如何思考、行事及發言。
- 我們有時會讓自己處於階級底層的位置,因為願意當一個愚笨的新手,就是願意從混亂走向秩序。進入結構、取得一席之地,就像一場接一場的遊戲╱比賽,在破關之前,你明白自己雖然身在底層,但所在之處卻擁有你可以奮力汲取的能量。
- 當混亂吞沒我們,當大自然的力量以疾病摧殘我們或所愛之人,當殘暴專橫的事件撕碎我們珍視的事物,要明白這些不幸都只是生命中痛苦難堪的那一半,另一半是生命英勇的一面,因為我們勉力承擔。
「我們並不無助。即使在最破碎的生活廢墟裡,也能找到可用的武器。」
在《生存的十二條法則》中,作者試圖為價值混亂的當代生活開出解方、找出秩序。在《秩序之上》裡,他則進一步以混亂為主題,為甫經歷過全球疫情的我們指出秩序與混亂如何互為雙生,缺一不可。生命有一部分很重要的意義來自於探索未知領域,並在不斷變動的世界中找到適應之道。
過度混亂違反人類追求安穩的天性,但過度追求秩序也會剝奪我們的好奇心和創造力,使我們屈從於僵化之中,喪失人類活著就需要的意義感,甚至走向極權主義式的法則。秩序與混亂是真實世界的必要元素,在上述兩者間創造平衡,並自發地打從內心深處承擔起混亂的責任,有助於我們在殘酷的真相中存活下來,確保我們即使身處黑暗深淵,也能少一點絕望和惡意。
當過度的秩序與安全為人類帶來危險,就是混亂崛起之時。若我們無法看到秩序之上的混亂,混亂之中的脈絡,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就很貧乏,才會只看單一面向、追隨單一意識型態。直面混亂,抵抗僵化的秩序,在必要時反之亦然——這就是漫長的人類演化史要傳授給我們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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