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雅慧

如果工作待了12年的三重是我的家,那一刻,我確實做出了離鄉的決定。

一種,人生即將邁入40歲,十足中年婦女,害怕未知的將來,習慣身邊的習慣;一樣的環境、一樣的工作,因為待得夠久,以老鳥的姿態看待新人。光想到這樣的生活,就像走進一個黑暗的隧道,安全、平坦、溫暖,卻永遠看不到光,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窒息感。

從人口近400萬的新北市出走,試圖找個聞不到人味的地方。心中有陣陣海浪聲響起,綿延百公里的海岸線浮現腦海,那就到台東吧!

我要調到台東。」我態度肯定地告訴身邊同事、友人,大家的反應有點類似:「為什麼?你不是買房子了嗎?」、「調到台東以後要回來可不容易唷」、「那裡交通很不方便喔」、「在這裡不是好好的嗎?去那裡就變菜鳥了」。對於所有不是問題的問題,讓我想起村上春樹所說的,需要說明解釋才能清楚明白的事,是怎麼解釋都無法讓人清楚明白的。

無論人們怎麼說,想要切斷現在的生活重新開始的意志在我心中茁壯,也毫無猶豫。比起不確定的未來,那可以預見的20年更讓我害怕。然而事情的進行竟然比我想像中還要順利,半年後,我展開了新生活,搶在人生僵化之前,尋求最後保持彈性的可能。

剛踩上PM2.5最少的土地,還來不及感受那種解脫般的清新,就先被熱情的太陽曬暈。正值8月,每天中午我在路上行走總有種說不出的寂寞。在這大眾運輸工具極不發達的國度,行人屬於罕見動物,就連汽機車也寥寥可數。我感到相當納悶,人兒到底都在哪?原來在太陽下山後,人們才紛紛從建築物出來,逛街、散步、跑步、運動。過完了整個夏天,我大概跟上台東生活的節奏,然後漸漸可以輕易地在路上,看出本地人與外地人的差異性。

接著服裝必須做個重整,馬靴、高跟鞋被置諸高閣一段時間後,自然而然就退出鞋架,只留下拖鞋、涼鞋、慢跑鞋。穿起來硬邦邦的襯衫、套裝,也一一送往該去的地方。衣櫃經過反覆的試煉,放眼望去,大概都是屬於夏季服裝。各式T恤與簡單牛仔褲成為日常的百搭,以往台北冬天最愛的各式圍巾,竟然連出櫃的機會都沒有,永遠塞在床底下的羽絨外套,考驗著我何時會把它捐出去。各種耳環、項鏈飾品,全自動般地退出我的軀體。

這是一股屬於自然的力量。

這種力量,除了雕塑了我的外在模樣、生活模式,同時也讓我的感官全部打開。我就像新生兒一樣對任何事物充滿好奇,每一個當下對我來說都是新鮮有趣。像是騎機車停紅燈時,發現這兒的騎士東張西望,綠燈亮了一會兒,才緩緩啟動前進,和以前在台北緊盯著紅綠燈,恨不得在燈號一轉變的瞬間立馬衝出去完全不同(到底在急什麼啊)。

但是並非事事都浪漫如願,離開了原本的舒適圈、熟悉的朋友與家人,必須重新學習人際關係的建立,砍掉所有的自以為是,以新人之姿虛心接受各方指教,舊經驗無法百分之百套用在新環境。

當我正以嚴厲的口吻教訓漫不經心、沒有認真打掃的學生時,校長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原本我有點得意,心中暗自想著,校長一定會覺得這位新來的老師好認真,一大早就在班上看打掃、盯學生。萬萬沒想到在開學全校老師參與的校務會議,校長把我的「認真」事件,善意提醒同仁們「正向管教」的重要性。雖然沒有被具名提出,但當下我心中充滿著各種情緒,內心激動,直到平靜下來後驚覺這不是我的地盤,憑什麼我認為的理所當然要被全部接受?

於是我漸漸收起自己的聲音,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家鄉工作,我總以為自己很資深、很優秀,我說的話叫做精闢的見解,我做的決定叫做睿智的決策,我做事的方法叫做值得大家學習的典範,我使用當地的語言、認識當地的人們,一切也不過是因為自己住得比較久一點,剛好看著鄰居的小孩長大變成我的學生,剛好賣菜的姐姐是我學生的家長,剛好教過的學生進入民間社團、砍了人、吸了毒,生活環境的脈絡一旦掌握住,日子過得很自在,然後也讓自己膨脹得有點可笑。現在這顆大氣球就在瞬間把氣洩光,縮到角落有如無聲的攝影機,靜靜觀察這全新的環境是什麼樣貌。

轉眼間,我已經離鄉第三年了;同時,我也來到新家鄉第三年。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