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

三把椅子

梭羅說他為湖邊小屋準備了三把椅子,所以後面幾章,我想利用梭羅的模式來探索各種對話。我們從一把椅子的對話開始看起,一把椅子方便獨處。獨處不見得是指孤單,那是一種刻意的沉潛,自我意識的集中。懂得獨處的人,與人相處時更加真實,因為你更有自知之明,也更能理解對方的立場,不會對他人有不切實際的想像。獨處可以讓對話更豐富,但我們目前的生活方式破壞了我們獨處的能力。

前面提過,如今大家覺得落單是一種需要排解的問題,並試圖以科技解決。但數位連線其實比較像一種症狀,而不是療法。它只凸顯出根本的問題——獨自一人覺得很自在——但沒有解決問題。無時無刻的連線不僅是一種症狀,也改變了大家看待自己的方式。它塑造出一種新的存在方法,我稱之為:「我分享,故我在」。我們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只是為了刷存在感。

為了感受更多、為了獲得更多的存在感,我們上網尋求連結。但是在急於尋求連結時,我們也逃避獨處。久而久之,獨處和自我沉潛的能力也跟著退化了。一個人獨處時若是缺乏自我認知,通常會轉向他人以肯定自我。過程中,也無法完全體會對方的真實感受,只是零散地從對方的身上汲取所需,彷彿把對方當成支撐脆弱自我的備用零件。

如果你不練習獨自思考,就很難自信地在大家面前提出有威信的觀點。如此一來,合作關係也會受損,創新難以出現,因為創新需要獨處的能力,但不斷連線上網只會削弱這種能力。

喜愛獨處和自省,才有助於社交能力的培養。很多人以為梭羅是隱士,其實他不是。他的朋友還開玩笑說,梭羅從森林小屋裡,就可以聽到愛默生家開飯的鈴聲。梭羅的兩把椅子對話是指和朋友、家人或愛人促膝談心。

如今的家長抱怨孩子用餐時忙著滑手機、不和他們說話,其實孩子對父母也有同樣的怨言。對此,家長則反駁孩子沒「資格」發那種牢騷。用餐時,孩子把注意力轉向手機,親子之間陷入奇怪的僵局,雙方都不開心。

臉書曾推出一個電視廣告:某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齊聚一堂用餐,彷彿重現了畫家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筆下的光景。在家庭聚餐的正面聯想下,迷思與科技融為一體。我們知道小孩子和家人共餐的次數,最能夠用來預測孩子未來的成就。臉書廣告中的家庭聚餐,看起來像每個人都喜愛的那種聚餐。

正當觀眾沉浸在無限美好的情境時,敘事被打斷了。那桌有個年長的女士(這裡姑且稱她為「無聊姨媽」吧)開始描述她去市場買雞的無聊過程。不出所料,同桌的少女馬上掏出手機連上臉書。畫面立刻切換成她臉書上的動態消息,包括一個朋友正在打鼓、另一個朋友正在跳芭蕾,還有一些朋友正在打雪仗。這個女孩的心思已經遠離聚餐,神遊他方去了。

我們曾經教導孩子,吃飯時不必理會電話鈴響。電話推銷干擾我們吃飯時,我們也覺得很煩。如今,臉書反而建議,干擾自己的用餐時光其實挺好的。

接著是三把椅子的對話,亦即社交場合的交談。這方面,我是從職場的例子開始談起。

我觀察我自己的職場環境,亦即教育界;也觀察商業界和企業界。我發現教育界和商業界之間、教室和辦公室之間,有著驚人的共通點。我發現對話是學習文化的核心,對話也有利於企業的獲利。

而這兩個領域的對話文化都面臨了類似的威脅。無論是在教室或辦公室,一心多用的文化都擾亂了對話,不間斷的干擾也威脅到大家的績效。就像現在的朋友聚餐感覺不像聚餐一樣,課堂和工作會議也變了模樣。這些變調的聚會都有一個共通點:我們可以自由地使用電子裝置,讓心思神遊他方。

此外,最近教育界和職場上的對話也面臨新的挑戰,大家開始利用科技進行遠距教學或遠距辦公。教育界希望網路課程可以讓遠距學習變得更有「效率」並衡量成效,不過,這種線上實驗衍生出一個意外的結果:凸顯出師生面對面對話的價值。老師站在教室前面「實況」講課時,學生有機會看到教師的思考模式,以及其中精彩或無聊的點點滴滴。老師就是在示範思考的過程,包括一開始不太順、後見之明等情況。職場也出現了類似的發展:很多公司原本鼓勵員工從家裡遠距辦公,後來紛紛要求員工回辦公室上班,好讓員工更合作無間、更有生產力。

當然,對很多公司來說,遠距辦公仍是省錢的方法。我訪問了霍華德.陳(Howard Chen),他為一家跨國企業打造了社群媒體網站。他認為他的公司有必要使用先進的社群媒體,他們決定關掉其他的分公司,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系統,名叫「旅館化辦公室」(hoteling)。員工需要辦公室的資源時,只要把電腦帶到一棟辦公大樓裡,管理系統會自動分配給他們一個房間。他們抵達那個房間後,只要把電腦連上系統,螢幕上就會出現一支虛擬電話,那就是他當天使用的公司電話,接著就開始「上班」了。

所以,霍華德去上班時,旁邊沒有鄰座的同事,也沒有團隊合作的氣氛,但是那反而讓他對自己設計的新型社群網路更加興奮。他的夢想是,工作環境消除了熟悉的物件和人物以後,可以恢復活力。我訪問他的那天,我們在一個新的旅館化辦公室裡。他雖然不熟悉那個實體環境,但大肆讚揚那個社群媒體的「社交性」。他只要敲幾下鍵盤,就可以叫出一個國際資料庫,裡面包括所有員工的資料及興趣。他希望那個資料庫可以作為大家線上交流及建立新關係的基礎。他說:「如果你是足球迷,你可以跟公司裡的其他足球迷聊天,那不是很酷嗎?」不過,他也隨口提到,最近讓他覺得很難過的情況:

上週我坐在這裡,剛做完一件事。我環顧四周,覺得整個房間靜得出奇,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當時我心想,這也太誇張了吧,實在很可怕。於是我拿出iPhone,錄了一分鐘鴉雀無聲的辦公室,回家拿給我妻子聽。上班聽起來就像那樣,或者,不應該聽起來像那樣。

我們費盡心思建立網路上的連結,對那種關係充滿信心。但我們必須留心,以免最後只覺得使用電子裝置很孤單。

這點非常重要,因為逃避對話不僅影響我們個人,也改變了我們的社群生活。這裡我會探討在數位新時代中,三個有關政治和社會政策的問題。

首先,網際網路的出現,讓我們和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分享個人觀點,但那也助長了門戶之見,導致我們不和意見相左的人交流。研究顯示,大家不喜歡貼出別人不認同的資訊,每個人都想討人喜歡。所以,科技可能助長派系之爭,使我們活在資訊泡沫中,把異議隔離在外。

第二,政治蔓延到網路上以後,大家開始以鍵盤談論政治行動。他們覺得,只要按「讚」或是加入網路社群,就能促成社會改變。以前比較辛苦的做法,是慢慢推廣政治理念(包括研究、分析、傾聽、試圖說服意見不同者等等),那種做法可能日益消失。網路是一個不錯的起點,是聚集人氣的地方,但政治需要靠對話及逐漸培養的關係才能延續下去。前面提過,科技給人「不需要友誼,也有人陪伴」的錯覺。現在我擔心,科技也給我們「不需要行動,就有進步」的錯覺。

第三,數位溝通使監控變得更加容易。企業提供我們上網溝通的工具(透過簡訊、電郵、聊天室等等),但也把我們的線上活動當成資料,並宣稱他們擁有那些資料,可以任意使用。他們的目的往往是為了對我們推銷商品。現在我們知道,政府也保留了我們溝通的資訊。私人溝通和日常監控之間的界限已模糊難分。把私人溝通重新包裝成商品販售,也變成稀鬆平常的做法。所以,除了問:「沒有隱私的親密關係是什麼樣子?」以外,我也提出另一個問題:「沒有隱私的民主是什麼狀況?」

第四把椅子

接著,我想到「第四把椅子」。前面提過,梭羅說,當聊的話題變得廣泛,他會帶著訪客走向大自然。這個圖像讓我聯想到「第四把椅子」,也是最達觀的椅子。如今,生活的運作往往涉及哲理,這促使我們面對「如何運用科技來創造第二天性(亦即人工天性)」的問題。長久以來我們一直認為,重要的對話是指我們與他人的對話。但近年來,由於電腦程式不僅發展出智慧,還有社交力,深深吸引了我們,所以這個觀念也受到挑戰。有人提議,我們應該和有「社交」能力的機器展開更親密的對談,這種新機器有可能改變人性的本質,所以我開始探索這種可能。對我來說,四把椅子的對談是梭羅意想不到的境界:我們不僅想使用機器來聊天,還想和機器聊天。

首先,我們看到Siri這位隨時等著回應我們的數位夥伴,但那僅只是開始。我撰寫本書時,媒體上充滿了第一個「家用機器人」上市的報導。這種機器人可以透過神奇的情感模擬,與人寒暄應對。它彷彿理解你說的話,是隨時恭候你差遣的「最佳良伴」。難道我們已經忘了什麼是對話、什麼是友誼了嗎?和機器對話算是一種陪伴,還是自暴自棄?

我們的用語失去了意義。「智慧」(intelligence)的原始意涵超越了人工智慧的功能,那個字曾經包括感受力、敏感度、認知、洞察力、理性、精明和機靈等意思,但如今我們也欣然表示機器有機器智慧。「情感的」(affective)這個字也是如此,它的原始意涵遠遠超越機器所能提供的功能,但如今我們也習慣把那些可以表露情感或辨識人類情感的機器,稱為「情感運算」的典範。這些新意涵變成了新常態,使我們忘了這些字詞的其他意思。我們必須努力挽回失去的語言、失去的意涵,或許最終還需要挽回失去的經驗。

更廣義來說,在四把椅子的對談中,我們想像自己處於一種新的世界,裡面的機器會彼此交談,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輕鬆。在這種「無阻力」的世界裡,我們不必說話,機器就知道我們想要什麼,有時甚至比我們更早預知,那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機器知道我們線上生活的一切細節,因此它也知道我們在音樂、藝術、政治、穿著、書籍、飲食等方面的品味,知道我們喜歡什麼人、去哪裡旅行。

在那個世界裡,早上你出門買拿鐵時,智慧型手機會先通知你最愛的咖啡店家;等你抵達那家店時,符合你喜好的拿鐵已經準備好了。秉持著「無阻力」的精神,手機也會指引你改變行走路線,以免你遇到前女友,它讓你在路上只會遇到想見的人。但是,誰說毫無衝突的生活是好事呢?誰說忘記往昔的錯誤和痛苦、避開麻煩人物的生活就比較好呢?難道是那些認為生活不該有無聊時刻的人說的嗎?如果科技讓我們覺得我們可以完全掌控溝通,生活中的突發狀況都將變成問題。科技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然而,這並不表示那原本就是一種問題。

本文摘錄自《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修補親密關係的對話療法

作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
譯者:洪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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