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讀警句,我們必須改變閱讀習慣,小口小口地啜飲之;每一個警句都是一則獨立篇章,一段和其他句子沒有關聯的完整敘述。我替書呆子下的最佳定義就是:要求你解釋警句的人。文:納西姆.尼可拉斯.塔雷伯(Nassim Nicholas Taleb)
後記
我的作品通常圍繞的主題是:人類知識的侷限,以及在面對超出我們視界、沒有觀察到和無可觀察的事物——亦即未知;不透明面紗的另一面——之際,所犯下的謬誤和偏見。這些謬誤和偏見,有的令人莞爾,有的令人皺眉。
我們的心智出於減縮資訊的必要,常會在看到某個現象時,試著將它塞入一個已知且範疇分明的歸類裡(把未知的東西斬首截肢,「普洛克拉斯提之床」是也),而不思捨棄分類、想辦法讓它具體化。人類除了有察知真正模式的能力,也有察知虛假模式的傾向,拜它之賜,隨機發生的事件似乎變得較為確定而不那樣隨機——我們過於活躍的大腦寧可對這些事件加諸錯誤的、簡化的敘事論述,也不願意完全不做敘事論述。[1]
大腦是個絕佳的自欺工具;它先天的設計並不是用來處理複雜、非線性的不確定事物。[2]
與一般論述相反的是,更多的資訊其實意味著更多的錯覺。我們對錯誤模式的察知速度越來越快,這是現代社會及資訊時代的一個副作用;如此,在當今這個資訊豐富的世界裡,漫無章法的隨機性和複雜錯綜的互動之間、和我們對於事件的直覺(源自於人類遠祖比較簡單的棲息環境)之間,都存在著一種不對稱。而我們的心理構造和我們寄居世界之間的不對稱,猶在不斷擴大之中。
笨蛋問題於焉而生:在地圖並不等同於領土的狀況下,有一類傻瓜會陷入否認心態,想像領土和他的地圖是相合的。這類傻瓜包括教育程度過高的人、學界人士、新聞從業者、報紙讀者、死板如機械的「科學家」、假經驗主義者,他們都具備了我稱為「知識傲慢」的偉大能力,會將自己看不見、沒觀察到的東西加以簡化。更概括地說,這裡的傻瓜是指那些為了簡化而做出錯誤簡化或移除某個重要元素的人,這無異於截去旅客雙腿(甚或砍掉頭顱更好),一面還振振有辭地強調,他以百分之九十五的準確性將這人保留了下來。舉目四顧,我們創造出來的「普洛克拉斯提之床」有些不無益處,有些則殊為可議:法令規章、由上而下的政府體制、學術天地、健身房、為上班長途通勤、高聳入雲的辦公大樓、身不由己的人際關係、受僱關係等等,不一而足。
自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我們渴望事情都有個道理可循)和經驗主義(純粹就事論事)之間總在拔河,在這樣的劍拔弩張下,我們一直在責怪世界不符合「理性」模式的床,一直試圖改變人類以配合科技、編造道德標準以符合我們對受僱的需求、要求經濟生活符合經濟學家的理論、要求人類生活能套用到某個敘事論述之中。
我們在展現未知時所犯的錯誤和對隨機性效應的理解如果沒有導致負面結果,我們是強者——反之就是弱者。強者能藉由黑天鵝事件 [3] 獲益,弱者則備受蹂躪。對於某一派的科學自我主義者,我們的抵抗力越來越弱——他們總是信心滿滿地做出關於未知的宣示,結果引發專家問題、導致風險、讓我們對人為的謬誤產生廣大依賴。讀者可從我的警句中看出,我對大自然的強大手段甚是尊重(以數十億年的光陰讓脆弱的事物自然崩解),而古典思想(在知識謙遜以及對於未知的尊重方面),比起時下這個後啟蒙時代中天真幼稚的假科學自我主義,力量還要更強。因此,驅使我去提倡知識、優雅、勇氣的三元組合,以對抗現代性的虛假、迂腐和庸俗,即是我的古典價值觀。[4]
藝術是強大的,科學,則不盡然(我說得夠委婉)。有些普洛克拉斯提之床足以讓人生值回票價:藝術,以及擁有至強至大力量的詩般的警句。
警句、格言、諺語、簡短雋語,甚至某種程度的打油詩,這些最早的文學型態,常混融在我們如今所稱的詩裡。它們帶有一眼即識、猶如新聞節錄之精句那樣的簡練特質(但比起當今市井流行的大眾化版本更有力也更雅)。[5] 某些警句可看出作者將強大觀念壓縮成寥寥數字的功力,顯現出先聲奪人的氣勢————尤其在口說的形式上。確實,先聲奪人是必備要件,因為在阿拉伯語裡,隨性冒出一句機智的話是「男子氣概的表現」,雖然這裡的「男子氣概」跟性別較不相關而與聲韻關聯更深,因為它同樣也可翻譯為「人的技巧」(virtue 在拉丁文中和「男人」vir的字根相同)。言下之意,就彷彿以這種方式道出強大思想的人是受到一種魔力的披蓋。
這種格式即是黎凡特(以及範圍更廣的東地中海地區)精神的精髓。上帝對閃族人宣示神諭時,通常是藉由先知之口,說出詩般的精簡短句。就拿《聖經》來說,尤其是〈箴言〉和〈傳道書〉兩篇;還有伊斯蘭教的聖典《可蘭經》,俱為精鍊警語之大成。這種形式也被虛構的文學預言所採用,如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Zarathustra),或更近代的,來自我北黎巴嫩某個(正烽火連天的)鄰村同胞紀伯倫(Kahlil Gibran)所著的《先知》(The Prophet)。
除開我們如今所稱的宗教範疇,還有赫拉克里特斯(Heraclitus)[6] 和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7];普布里利亞・西魯斯(Publilius Syrus,生於敘利亞,以奴隸身分被賣到凱撒大帝所執政的羅馬帝國,後因機智辯才為自己贏得自由身;其口才於他的《古羅馬名言》〔Sententiae〕中一覽無遺,這些單行的詩句鏗鏘有力,文采足以和拉羅什富科〔Francois La Rochefoucauld〕[8] 的格言相輝映);以及詩作被公認為最偉大的阿拉伯語詩人的穆太奈比。
警句為獨立的短句,可用於闡述道理、宗教文義;黎凡巴特民族的老祖母拿來訓誡孫子;自我誇耀(一如我於前面某一警句所言,穆太奈比藉著這些珠璣之語,讓我們心服口服地相信他確是最偉大的阿拉伯語詩人)、明嘲暗諷(馬薛爾〔Martial〕、伊索、阿瑪利〔Almaarri〕);[9] 可為道德學派所用(沃維納格〔Vauvenargues〕、拉羅什富科、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尚福爾〔Seastien-Roch Nicolas Chamfort〕);亦可用於揭示晦澀難懂的哲學(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相對清楚的的哲學(叔本華、尼采、蕭沆〔Emil Cioran〕),或清楚明瞭的觀念(巴斯卡〔Blaise Pascal〕)。[10] 警語永遠不必解釋——就像詩一樣,讀者必須自己心領神會。[11]
有些警句枯燥乏味,盡是一些你已想到、通篇大道理的陳腔濫調(此之所以智者對紀伯倫的《先知》卻步不前);有的令人欣喜,蘊藏著一些不曾閃過你腦海而今卻讓你「啊哈!」的重要發現(拉羅什富科的雋語);不過,最上乘的是那些你從未想過而你必須讀一遍以上才能理解箇中深意的警句,尤其當那些沉默真理的本質如此強大,以至於你一讀便立刻忘記它的文字的時候。
讀警句,我們必須改變閱讀習慣,小口小口地啜飲之;每一個警句都是一則獨立篇章,一段和其他句子沒有關聯的完整敘述。
我替書呆子下的最佳定義就是:要求你解釋警句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文風近乎警句。青少年時,我曾受教於詩人喬治・舒哈代(Georges Schéhadé),其詩讀來有如諺語;當時他便預言,只要我將我的奇思妙想顯露於外,將來我會在詩壇發光發熱,長大更會以此為業。近來,讀者們不斷從我的書裡摘錄內容貼到網路,觸動的版權警鈴不可勝數,但我一直沒想過要把我的觀念(或者,不如說我對於知識有其侷限的中心思想)用警句的型態重新表達出來,直到我察覺到——尤其在我散步(很慢地)、什麼也不做或整個放空不費任何心力的情境下——這些句子以一種詭異難解、自然而然、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方式降臨於我——我可以讓自己相信,我確實聽到了不透明面紗的另一邊所傳來的聲音。
讓自己完全擺脫束縛、擺脫思考,從這種令人虛脫、被稱為「工作」的活動以及各式各樣的努力當中釋放出來,隱藏於真實經緯中的元素就會開始向你凝視;過去你不曾想過真的存在的神秘,就此出現在你眼前。
註釋
- 對於不可見事物的簡化,源自於人類「對抽象的輕蔑」(我們的心智並不善於處理非屬軼聞趣事的東西,它們往往會被生動的想像力所左右,媒體因此有機可乘,扭曲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
- 科學也沒有能力對盤根錯節、相互依存(氣候、經濟生活、人體)的非線性及複雜事物做有效的處理;儘管科學在線性範疇(物理學和工程學)擁有若干備受吹捧的成功,也因此得到它今日的令名地位,但我們之所以陷於險境,正是受這份令名之累。
- 所謂「黑天鵝」,是觀察者無從預測而衝擊異常巨大的事件,它可能出現在歷史、經濟、科技層面,也可能發生在個人生活上。儘管我們的知識已有增長,黑天鵝事件的角色還是一天比一天更吃重。
- 很多思想褊狹的庸人把我的觀念簡單歸納成反對科技,事實上我反對的是對科技的副作用視而不見——此為評斷弱者的標準。我情願無條件地接受任何道德標準而對科技有所保留,也不願有條件地接受道德標準而無條件地擁抱科技。
- 請注意,它和電視上出現的精簡單句是有區別的:節錄的新聞短句越來越沒有資訊可言;警句中則蘊含訊息。不知何故,警句就是具有捷爾德・蓋格瑞澤(GerdGigerenzer)和丹尼爾・古斯坦(Daniel Goldstein)所稱之「少即是多」的效果。
- 譯註:希臘哲學家,西元前五四○年至四八○年。
- 譯註:有「醫學之父」稱號的希臘名醫,西元前四六○年至三七○年。
- 譯註:法國作家,一六一三年至一六八○年。
- 在此網路時代,衡量精緻心靈逸失——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書呆子化」——的最佳標準,即是嘲諷之風的日漸式微,因為呆板如機械的心智總愛望文生義,太認真追究字面意思。
- 好幾個相隔千年甚或相距一整個大陸之遙的作者說出同樣的格言,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 警句因為常和王爾德、馬克・吐溫、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Gwinnett Bierce,作家)或薩沙・吉特里(Sacha Guitry,法國導演)的諧趣聯想在一起,向來有點遭到貶抑(除了德國語系)——深刻的思想也有可能既詩意又慧黠,例如叔本華、尼采或維根斯坦(有時候);不過,為了恪遵神聖和褻瀆的分際,哲學和詩都不可能是單口相聲。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黑天鵝語錄(全新擴充版):隨機世界的生存指南,未知事物的應對之道》,大塊文化出版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由此所得將全數捐贈聯合勸募。
作者:納西姆.尼可拉斯.塔雷伯(Nassim Nicholas Taleb)
譯者:席玉蘋、趙盛慈
《黑天鵝效應》《反脆弱》《不對稱陷阱》作者塔雷伯
最凝練、精闢的警世格言集
1000天的安全,不保證1001天
心領神會醒腦警句,對抗虛假、蠢俗,跨越思考局限
原文書名《普洛克拉斯提之床》(The Bed of Procrustes)取自希臘神話:普洛克拉斯提是一位國王,他引誘訪客留宿,為使床符合客人身長,將高個兒雙腿截短,把矮子身體拉長。故事聽來不可思議,在塔雷伯看來,卻正是某些現代文明發展的縮影——改變人類行為以適應科技、將經濟危機怪罪於現實與經濟模型不符、發明疾病以利銷售更多藥物、將聰明定義為在校考試成績好,甚至要大家相信受僱於人並不是當奴隸。
內容嬉笑怒罵兼且離經叛道,這些警句有助你看清現實,擺脫知識局限。塔雷伯以他一針見血的機鋒和大智慧,將勇氣、優雅、博學的古典價值觀與現代性的迂蠢、庸俗、虛假等弊病對照在我們眼前,爬梳了人類的種種幻覺。
你要有智慧,別上惡人的床,承受拉長或鋸短的痛苦。
本書特色
- 本書為現代經典《黑天鵝效應》作者塔雷伯的警語錄。透過這些如珠妙語和思想結晶,他以最令人拍案驚奇的方式呈現出自己的中心思想。
- 全新擴充版:較原書新增50%(近10,000字)發人深省的精闢名言,警醒世人看清自我知識的局限,以及如何去應對未知的事物。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