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莎拉.柯斯勒(Sarah Kessler)

故事的另一面

隨著零工經濟愈來愈成熟,大家也看得愈來愈清楚,零工經濟不只有獨立、彈性、自由這三個特徵,還有另外一個:不是每個人的零工經濟經驗都是美好的。

《華盛頓郵報》記者莉迪雅.迪皮里斯(Lydia Depillis)二〇一四年九月側寫了獨立清潔工安東尼.沃克(Anthony Walker)的故事,這是最叫人震驚的報導之一。報導中,沃克把四歲女兒送到托兒所,然後拖著一個有輪子、裝滿清潔用品的大袋子,坐上華盛頓特區的市公車,搭兩個多小時的公車到他奉派打掃的家。這份工作是零工經濟公司Homejoy指派給他的,工資五十一美元,也就是說,如果把五個小時的通勤時間算進去,沃克每個小時賺十美元左右,這筆錢還要先預扣稅,而且沒有職災賠償、失業救濟金、休假、退休金等福利。這份工作或許好過什麼都沒有,但是不太像矽谷所描繪的零工經濟故事。

整個二〇一四到二〇一五年,類似沃克的故事令人愈來愈懷疑:在好工作愈來愈難尋的經濟環境下,零工經濟真的可以提供高品質的隨需工作?司機被優步停權, 沒有任何解釋;Homejoy旗下的清潔工賺的錢不夠付房租;Postmates和Deliveroo之類的零工經濟快遞公司,旗下送貨員的薪資連基本工資都不到……諸如此類的報導不斷傳出。

Deliveroo一位快遞員告訴《衛報》(The Guardian):「我覺得Deliveroo想製造我們都是年輕、中產階級男性的形象,身上穿著潮服,做這份工作是為了賺點外快, 但是其實很多送貨員是移民,是當地藍領階級,而且絕大多數人做這份工作是因為需要這筆薪水過日子。」(Deliveroo告訴《衛報》,該公司旗下百分之八十五的快遞員是為了賺外快。)

參與零工經濟的勞工當中,窮人數量高得不成比例。跟美國全體人口相比,年薪少於三萬美元的零工經濟勞工多了一倍左右,根據麻省理工學院(MIT)的計算,三萬年薪低於美國一個四口之家維生所需的工資。在紐約市,四口之家維生所需的薪資一年是四萬六,而有個聲稱代表五萬名叫車司機的團體告訴《紐約時報》,他們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會員一年收入不到三萬美元(扣除開支前)。零工經濟領袖早期在鼓吹他們的願景時,並沒有把具備比較稀罕技能的勞工(自由接案的圖像設計師、記者、電影製作人員、程式設計師等等),跟技能比較不稀罕的勞工(家庭清潔人員、司機、MTurk工作者)分開來討論。

整體來看,獨立承包人員的收入確實比做同樣工作的全職雇員還要多,那是因為其中有很多是有專業技能的自由工作者,譬如柯棣斯這種(那位住在紐約市的程式設計師),年薪有六位數,甚至更多,可是對低薪勞工來說,這種脫離雇主的職業趨勢一向有害無益。有一份研究發現,同樣是清潔工和警衛,承包者比全職者分別少賺百分之十五和百分之十七;另一份研究顯示,這種「因外包而短少的工資」,以工友來說少了百分之四到百分之七,警衛則是少了百分之八到百分之二十四,而且不像其他全職受僱於所服務公司的同儕一樣享有公司福利。

根據美國政府責任署(US Government and Accountability Office)二〇一五公布的一份報告,把所有暫時性員工都納入來看(不只包括自由工作者,還有派遣工、轉包工等等),他們的時薪比「一般全職勞工」少百分之十.六,而且有大約三分之二不太可能獲得工作所提供的退休儲蓄計畫。那份報告的作者寫道:「這些暫時性員工所面臨的工作不穩定也高於一般全職勞工,對福利、僱傭條件的滿意度也低於一般全職勞工。由於暫時性工作有可能不穩定,提供的勞工保障也比較少(全視個別勞工的僱傭條件而定),因此跟一般全職工作相比往往收入較低、福利較少、對公共福利的依賴程度更高。」

經濟學家大衛.懷爾(David Weil)在他的著作《龜裂的職場》(The Fissured Workplace)認為,比起做包商或臨時工仲介所旗下的承包人員,在大公司做正職員工的薪資和福利比較好,這背後的原因有好幾個。他寫道:

大公司會聘僱形形色色的員工——從技術專精的工程師、專業經理人,到不太需要技術的生產線員工,再到工友、管理員,各種員工都有——這正是二十世紀中葉的職場典型。把各種技能、各種職業的人放在同一個屋簷下工作,會產生一個很重要的結果:公司會把從市場賺來的錢分享給全體員工。分享的方式是透過薪資制度,不管有沒有工會都是如此。雖然有些公司分享獲利是出於企業善行,不過有更多是因為洞悉這麼做其實對自己有利。由於「是不是公平」的感受會影響員工士氣,因此人資部門擬定政策時(包括決定薪資),公平是很重要的考量,說得更具體一點,該給一個員工多少薪資,有一部分是取決於其他人拿多少薪資。如果一家大公司的員工有高階經理人、祕書、工程師、技師、工友,它就必須考慮到同在這把企業大傘下的員工對公司薪資結構的觀感,因此,工友的薪資會連帶被工廠員工的薪資拉高。

懷爾寫道:如果公司考慮把工友的工作外包出去,這時思考的問題就不再是「這樣公平嗎?」,而是「哪家包商的價錢最便宜?」同時,讓獨立承包人員同享公司健保就成了由法律裁決的責任(因為讓承包人員享有公司健保的話,可能被拿來作為勞工被錯誤分類的證據),而不是法律規定的義務。

在Facebook之類的富裕科技公司園區,可以看到員工和非員工涇渭分明,高薪的知識型員工有免費的額外補貼,但是承包的清潔工、巴士司機、保全警衛並沒有。Facebook的清潔工瑪莉雅.岡薩雷斯(Maria Gonzalez)二〇一七年告訴《衛報》:「他們有免費洗衣、剪髮,隨時有免費食物可吃,還有免費健身房,所有你得付錢才能享有的東西,他們都可以免費獲得,但是清潔工可沒有,我們拿到的只有薪水。」

Facebook至少給承包人員不錯的薪水,時薪有達到十五美元的基本工資,但是其他公司對非全職雇員可是極盡虧待之能事。

臨時工受傷的風險高於傳統全職雇員,發生意外的機率比非臨時工高百分之三十六到百分之七十二。有個比較極端的例子證明,大公司會規避其對非正職員工應負的安全和公平對待責任:《今日美國》(USA Today)二〇一七年有個調查,揭發洛杉磯的貨櫃車司機一週每天工作二十小時下來,卻常常反倒欠雇主錢。公司拿員工的薪資來抵扣員工買卡車的車款,但是只要員工惹老闆不高興(有個例子是,員工只不過缺勤一天),就沒收他們的卡車,卻又沒退還任何薪資。

洛杉磯貨櫃車司機屬於運送系統的一環,負責把商品運到大型零售連鎖店,沒有直接聘僱但是靠這些司機送貨的各家零售業者,對於虧待司機的種種指控,回應千篇一律,無一例外。《今日美國》記者去問Target發言人有關其供應鏈當中的貨車公司違反勞權一事,Target發言人寫道:「Target不做任何評論。」;JCPenny的發言人則告訴記者:JCPenny「期待第三方運送業者遵守所有相關法令和規定」; LG電子(LG Electronics)則表示:「我們並不是要切割,不過坦白說,這件事很遙遠,真的跟LG電子完全無關。」

同樣地,美國就業法專案(National Employment Law Project,簡稱NELP)代表勞工控告紐約曼哈頓的超市(其中有個勞工每週工作七天,每天上班十到十二小時, 週薪卻只有九十美元左右),NELP 向美國參議院一個委員會報告:「那些超市說這些勞工不是它們的雇員,而勞工仲介業者又說這些送貨員是獨立承包人員。」

零工經濟鼓吹者喜歡搬出數據證明勞工喜歡彈性,但是那些數據並沒有調查如果把薪資、工作穩定度、福利、安全等因素納入考慮,還會有多少勞工喜歡這種彈性。全國經濟研究局(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設計了一份研究,想了解勞工對彈性的重視程度為何,而不只是了解他們「是否」重視彈性。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經濟學家亞歷山卓.馬斯(Alexandre Mas)和哈佛經濟學家亞曼達.帕雷(Amanda Pallais)招募電話客服人員,並且請三千多位求職者在兩份工作之間做選擇,一個是一般的朝九晚五工作,另一個也是同樣的工作,只是工作時間表有彈性。兩位學者隨機給這兩種工作配上不同的薪資,有時兩份工作的薪水相同,有時彈性工作薪水較高或是高很多,有時傳統工作薪水較好。

馬斯和帕雷發現,勞工在這兩種工作當中做選擇時——一是工作安排很彈性,一是朝九晚五進辦公室上班的傳統工作——一面倒地對彈性並不是那麼看重。舉個例子,如果傳統工作和彈性工作的薪資相同,只有比半數多一點的求職者——百分之六十——選擇自己安排上班時間。平均來說,他們願意接受時薪減少○.四八美元來換取自由安排工作時間表,但是如果要他們減薪換取自由設定上班時數,他們可是一毛錢都不願減。換句話說,他們的確對彈性有一定程度的重視,但是並不是看得那麼重要。

馬斯接受我採訪時表示:「如果你問:你喜歡彈性工作嗎?每個人當然都會說喜歡,但是如果你的問題是這樣:『你有個彈性工作可選,但是薪水會少一點,你願意接受嗎?』那可就完全不同了,這樣問才能問出真正的真相,而且不願意的人占大多數,至少根據我們的發現是如此。」

本文摘錄自《終結失業,還是窮忙一場?:擺脫了打卡人生,我們為何仍感焦慮,還得承擔更多風險

作者:莎拉.柯斯勒(Sarah Kessler)

譯者:林錦慧
繪者:莊謹銘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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