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井戶潤

3

「你倒是給我認真點啊。」

高亢的話音把原島嚇了一跳,忍不住往聲音那頭看去。

坐在會議桌另一側的坂戶站了起來,怒視著椅子上紋風不動的八角。

會議結束後北川已經轉身離開,這時還有一半以上的人留在會議室裡,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坂戶和八角之間的互動。

「現在不是打瞌睡的時候吧。就連那些會用到的資料,你居然不自己準備而是丟給下面的人。再怎麼樣,至少在我報告一課業績時可以不要打瞌睡嗎。」

「我沒睡著嘛。」八角提出辯解時發現大家都在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剛才我都有在聽啊。」

「你記得自己是組長吧。身為組長就應該隨時幫忙遞上需要的資料,要協助我啊。你到底為了什麼出席這個會議?都有在聽?你以為你是誰啊。」

一向理智的坂戶難得這麼激動,像是把累積已久的怨氣一口氣爆發出來似的。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會好好反省。」

說完後八角嘿咻一聲站了起來,隨即背對著坂戶走出會議室。

「他那是什麼態度?」

看著八角離開,佐伯驚訝得吐出這句話。只見坂戶將手上的資料甩到桌上,不可置信地瞪著會議室的門,即使八角已經不見蹤影。

原島催著佐伯離開會議室,「其實我懂坂戶的心情。」兩人走在走廊上時,原島說:「八角對一課的業績幾乎沒貢獻,是吧。所有業績都是坂戶的。八角完全就是個累贅,而且只出一張嘴,完全不覺得自己不對,態度更是跩得不得了。」

「聽說更早之前他就常常在一課的會議跟坂戶起衝突。」

佐伯一副消息靈通的樣子。不過他跟坂戶本來就是同一年進公司,兩人又特別親近,這個消息或許是從本人那裡聽來的。

兩人順路來到樓層角落的自動販賣機,原島直白地說︰「依照坂戶的個性,應該容不下這樣的事情吧。」坂戶總是拚了命地工作,這是公司裡大家都知道的。他能在公司創下頂尖業績,並不光靠運氣或才華,而是建立在獲得大家肯定的努力之上。一課和二課位於同一個樓層,又剛好在隔壁,原島經常看見坂戶一整天都在想事情,行動力十足,一刻也不得閒地忙著工作的事情。而八角則老是悠哉地窩在吸菸區抽菸,不論什麼時候看到他都在喝茶或喝罐裝咖啡,一副清閒的樣子,也不出門跑業務,只靠電話聯絡。兩人實在是天壤之別。

這次的事件將對坂戶和八角之間的關係帶來如此劇烈的變化,這是當時的原島完全想像不到的。

「你這寫的是什麼報告!這樣的理由就要我接受訂單變少?你在開玩笑嗎?」

那次會議之後,坂戶就毫不遮掩地在大家面前對八角大呼小叫、大聲訓斥。以前他還會顧慮到自己年紀比八角小而稍微客氣一些,但現在則完全是主管對部屬的態度。

此外也經常看到坂戶中午左右回到公司時,發現八角一如往常悠閒地在座位上喝茶而大聲斥責。除了兩人之間的關係,甚至連坂戶的個性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虧你還能這麼悠哉地喝茶,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聽到坂戶這麼說,八角既不回嘴,也不表現出服從的樣子。他只是淡淡地笑著,默默接過坂戶湊到面前的資料回到座位,或是用一種讓坂戶差不多要抓狂的速度慢慢地站起身。都已經被坂戶罵成這樣,八角還是不改其態度,兩人之間的緊張關係甚至變得理所當然。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終於來到年底結算的三月。整個公司月底忙得跟戰場一樣,原島經常看到坂戶指著八角的鼻子大罵,但他自己也忙到完全顧不了一課內部的人際關係。而且那一陣子這種場景已成自然,引不起他太大的興趣。

一直到兵荒馬亂的三月結束、新年度開始不久之後,原島才又重新關心起坂戶和八角之間的關係。

「課長,你聽說坂戶的事情了嗎?」

那天午休,原島和佐伯到附近的蕎麥麵店用餐,在店員點完餐離開後佐伯便馬上開口說。

「他要升部長了嗎?」

一課最近的業績相較於上一季有大幅成長。原島一直覺得坂戶會晉升為最年輕的董事,所以佐伯接下來的話實在出人意料。

「不是不是,聽說他被提報到職權騷擾委員會。」

「真的嗎?」原島脫口而出:「你聽誰說的?」

「聽祿哥說的啊。」

木村祿郎是四課的課長。他的體型矮胖、個性開朗,公司裡大家都叫他「祿哥」。

「祿哥怎麼會知道?」

「他是職權騷擾委員嘛。」

這麼一說確實如此。公司內部設有職權騷擾和性騷擾兩個委員會,由每個部門選出委員,每個月召開一次會議。

但由於以往幾乎沒有人提出職權騷擾或性騷擾的案例,所以會議也就流於形式,只是彼此確認一下「公司裡沒有發生特殊狀況」。

「有人投訴他嗎?」

「好像是。」

原島接著問道投訴的人是誰,佐伯的回答讓他震驚不已。

「是八角。」

不會吧?原島心想,但確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八角這麼說,其實也沒錯啦。」

「但是,八角他……」原島非常納悶,喃喃自語地說:「他都這把年紀了,還投訴年紀比自己輕的主管?」

當然權職騷擾跟年紀沒有關係。仔細想想最近坂戶對八角的斥責確實有點過分,但應該還不到投訴職權騷擾委員會的程度吧?

佐伯接著說:「聽說上週當事人親自到祿哥那裡,提出申訴的要求。」

「這件事你怎麼看?」吃完午餐回公司的路上,原島問道。

「該怎麼說呢……」

此時正值春季,佐伯瞇著眼望向彷彿蒙上了一層白紗的天空。

「這麼做應該沒什麼意義吧。如果坂戶這樣算職權騷擾的話,哪天有人去投訴北川部長也不奇怪了。光想到這一點,就似乎能看到這件事的後續。」

或許因為兩人是同期所以多少會袒護吧,但佐伯這麼說確實沒錯。如果申訴成立的話,公司內部就要失衡了。

「河上部長應該會把這件事壓下來吧。如果再考量坂戶的業績,也不至於認定為職權騷擾。」

職權騷擾委員會是跨部門的組織,由人事部部長河上省造擔任委員長。河上是個非常公平、處理事情得當的人。

「不過八角的態度確實不好。」原島嘆了一口氣。「真是蠢話連篇。下次職權騷擾委員會是什麼時候?」

「這個月的委員會才剛在兩、三天前結束,照理來說會是下個月,但聽說最近會召開臨時會進行審議。」

一旦認定為職權騷擾,下一步在董事會就會討論對坂戶的懲處。

在那之前公司裡的氣氛一定很尷尬,原島心想。

面對控訴自己職權騷擾的同事,要怎麼相處才好?如果是原島自己的話,一定覺得很難堪。

「坂戶現在也正大傷腦筋。」

佐伯皺著眉頭嘆了一口氣,彷彿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4

從佐伯那裡聽說這件事情的隔週星期二下午,公司召開了臨時職權騷擾委員會。

委員會的性質特殊,照理說應該保密,但就像原島事先得到消息一樣,事情就這樣慢慢傳開來,這時已然成為公司裡公開的祕密。

這個星期對原島來說,實在非常難熬。因為一課就在隔壁,就算不特別留意,那兩人的態度也都看在眼裡。完全處於冷戰狀況,也隱約感覺得到兩人刻意避免更多的衝突。八角似乎安分多了,比之前更早出門跑業務,完全不像以前那樣等大家出門後還悠閒地在座位喝茶。而且坂戶也沒再罵過八角。應該說兩人幾乎根本沒再說什麼話,完全處於一種不相往來的詭異狀態。

委員會召開的時候,原島剛好從客戶那裡回來,走出電梯時跟八角擦身而過。

八角的表情若有所思,看起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原島不禁停下腳步。他看來像是為自己提出申訴而感到不安,也很像是刻意表現出受害者的樣子。

委員會是下午三點開始的。八角在委員會一開始就馬上被叫進去,快一小時後才回到座位。緊接著是一直等著被召見的坂戶,之後幾位業務一課的職員也被叫進去當證人。審查結束,木村一臉疲憊地回到部門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之後了。

「怎麼樣?」聽到三課課長日野這麼問,原島才知道委員會已經結束。只見木村用兩隻手指比了個X。日野直覺望向原島,但他其實並不是在看原島,而是看著同一個方向、更後方的坂戶。但坂戶稍早已經離開公司,說是要和客戶吃飯。八角也已經回家了,當事人都不在現場。

「什麼?控訴居然成立了?」

聽到日野這麼說,整個樓層的人都抬起頭來。每個人的表情各異。有人臉上帶著好奇,有人藏不住疑惑,有些人則是皺著眉頭。

「這個嘛,他們也覺得事情有點太嚴重了。」

佐伯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看向原島,或許是沒想到居然會被認定為職權騷擾。果不其然,日野嘖了一聲說:「太蠢了。」隨即轉過頭說:「如果這樣也算職權騷擾,那我不也一樣嗎?你們該不會下星期就去投訴我吧?」

日野苦笑著看了看還留在辦公室裡的同事,馬上又變得正經八百,低聲說了句:「這也太嚴苛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日野比原島大一歲,但已經當課長很多年了。對於平常就看八角不順眼的日野來說,顯然對這個決定非常不滿意。

原島也有一樣的感受。

「你們開會時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面對日野焦躁不安的樣子,木村一本正經地說:「就……這結果真是太出人意料了。河上部長還滿重視這個問題的。」

「這是什麼意思?」日野板著一張臉問。

「關於職權騷擾和性騷擾的認定,集團裡每家公司都是依照SONIC制定的規範走。這樣的話,坂戶的行為完全是職權騷擾無誤。」

聽到木村搬出母公司的名號,日野搓了搓鼻頭,看起來不太高興。木村繼續說道:「要不要懲處最後會由董事會決定,他們說只要違反規範就應該判騷擾成立。」

在東京建電裡,組長以上職位的人都會收到SONIC制定的規範。這本規範裡寫滿了各式枝微末節到近乎神經質的規則,讀完之後會不敢靠近女性同仁和部屬。

「還真是不留情面啊,不愧是職權騷擾委員會。」

日野的語氣充滿諷刺。木村接著說:「因為之前幾乎沒召開過裁決會議,所以難免會直接照著原則走吧。」像是在幫忙辯解似的。

日野覺得如果什麼事都照原則走的話,那做生意還有什麼難的?原島也這麼認為。

「什麼啊,真受不了。搞什麼鬼!」

佐伯在一旁聽著日野等人說的,忍不住丟下這句話,同樣無法認同這樣的結果。

這也難怪。不管委員會最後做出怎麼樣的處分,坂戶到目前為止確實立下很好的成績。他帶領部門創下公司最棒的業績,又曾以最年輕之姿成為「光采一課」的課長,可說是最佳潛力股,沒想到卻栽在一個素行不良的老骨頭手上。

不管是誰,都會認定錯的是八角,坂戶真的很倒楣。

「就算委員會認定這是職權騷擾,最終處決還是掌握在董事會手上。你們都知道吧。宮野社長不可能會批准的。」原島說。

社長宮野和廣是個明事理的人,就算最後做出懲處,頂多也只是寫寫悔過書。

沒想到幾天後召開的董事會,居然通過將坂戶「留職停薪」,原島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5

「坂戶就要被拔掉一課課長的頭銜、留職停薪了。」

森野副部長偷偷告訴原島這個消息,他才知道董事會結束之後,坂戶和北川部長一起被叫進了社長室。

「為什麼……」

這個結果太令人意外,原島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話。

「這樣會不會太嚴重了?」原島低聲對森野說:「對象可是八角啊。」

「我知道啊。」

森野的口氣聽起來似乎不知道該把這股氣發洩在哪裡好,他一定也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才忍不住想把事情說給什麼人聽。

「那為什麼?」

「我哪知道。」森野丟出這幾個字。

平常都比其他同事早一步下班的八角,現在還在一課辦公區的座位上。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就知道已經有人將董事會的結果通知他了。或許八角也沒想到處分會這麼嚴重。

不一會兒,原島就接到部長祕書的電話要他過去一趟。

走進高階主管辦公室樓層的其中一個房間,發現坂戶就在裡面。但他從沒見過如此沮喪的坂戶。他無言地望向坂戶的側臉,在一張空沙發坐了下來。

「原島,機密人事命令已經下來了。」

剛要坐下時,就聽到北川這句話,原島直覺抬起頭。

「公司希望你接替坂戶在一課的職位。」

「我……嗎?」

從地獄的二課到光采一課。一直當不了第一名的原島,在這個瞬間登上了課長等級的最高位置。

但是原島卻怎麼也擠不出笑容,這是當然的。他身邊坐著消沉的坂戶,看起來就像是人還活著,但眼神已經死了。

「今天董事會決定將坂戶撤下來,有人推舉你當繼任者。我在相當程度上也認同你的努力,希望你能接替坂戶。」

北川平常說話就令人感到沉重,這時也一樣,每一句話都扎扎實實地打在原島的胸口,讓他穩不住氣。

北川本人對這個人事命令有什麼想法?覺得可惜還是不甘願?不得不接受?覺得理所當然?原島無法解讀。

坂戶身為業務部的得分高手,公司對他的期待絕對是很大的。但是北川卻沒有任何一句安慰部屬的話。

雖然原島早就知道北川是這樣的人,但老實說,收到這個機密人事命令後,還是忍不住心想「北川部長真是太無情了」。
本文摘錄自《七個會議

作者:池井戶潤
譯者:龔婉如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Sour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