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元平

星期一症候群的症狀有很多種。我的情況是,只要看到我腫得鼓鼓的雙眼,就知道又是星期一了。即使前一天沒喝酒,只要到了星期一早上,眼睛就會腫得睜不開。於是,我戴著眼鏡出門,眼鏡能幫忙隱藏起很多事,所以非常好用,不管是表情、眼淚,還是腫得不得了的雙眼,只要一副厚框眼鏡,就能夠粉飾太平。

我雖然匆匆忙忙趕去上班,卻還是晚了四分鐘才到。剛從電梯走出來,辦公室就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我輕輕推開門,看見一個陌生男子的背影,比其他人都還要高一顆頭。在那些熟悉的聲音之間,隱約能聽見那名男子的聲音,很獨特、很純厚。

「哦!智慧啊,妳終於來啦!」

劉組長的語氣不知為何聽起來甜滋滋的。如果要用樂譜上的調性來表示,那明顯會是Cantabile :如歌的、柔柔的,像在唱歌。平常,要是我遲到,她早就念個沒完了,但這次她好像根本不在意。劉組長繼續以很高的語調、歡快地說:「啊!應該先打招呼才對!這是新來的實習生。」

「我叫李圭旭,請多指教。」

男子轉過身來,禮貌地向我點頭。他不僅個子高,還穿了一件到處起毛球的厚重白色飛行外套,讓我感覺自己像在接受一隻北極熊的問好。我微微彎了腰,但為了不讓他看到我腫起來的眼睛,我把頭壓得更低,最後就不知不覺作了一個九十度的敬禮。

「您沒必要這麼恭敬的。」

站在我眼前的北極熊這麼厚臉皮地一說,劉組長就開始咯咯笑個不停。等她笑完,我變得更尷尬了。

「妳們已經能輕鬆地相處了呢,而且年紀也一樣,自然地相處就可以了。看到妳們兩個站在一起,實在很令人放心!」
劉組長就像那種又獲得了一個公仔娃娃的小孩一樣。她指示我,要將手上的業務分出來。

「請跟我來。」

我對北極熊說,並先走出了辦公室。雖說要作介紹,但其實也沒什麼好介紹的,只要逛一逛大樓,念出那些在辦公室裡要做的事情就可以了,例如:購買常用物品、處理上課費用和退費相關規定等等。我向他說明飲水機的位置,很快地用手指了指自動販賣機,再帶他看過每一間上課的教室,剩下的就是眾所期待的影印機。我特別認真地傳授影印的美學和Know-how,北極熊卻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一副那種事他早就知道的樣子。最後,我介紹了工作附帶的福利。

「實習生可以免費聽一門課。你看過之後,再跟我說你對哪門課有興趣。」

「我可能要再想一想。妳目前正在聽什麼課呢?」北極熊以一種熱情的聲音問我。

「我沒聽課,因為沒時間,也沒什麼有興趣的課。」

「好吧,總之,很高興能跟妳成為同事。對了,妳的名字是......?」

「我叫金智慧。」

「很高興認識妳,智慧,這名字很美耶,我們握個手吧?」

我不自覺地撇嘴。說我名字很美?說實在的,我幾乎是第一次聽到。而且,幹嘛握手?我上一次和工作上認識的人握手是什麼時候呢?不對,握過嗎?我這才抬頭好好地正眼直視了這個站在我面前的男子,眼神還滿善良的......等等!這張臉明明在哪裡見過,是誰呢?就在我糾結的那一瞬間,男子伸出了他的手,就是這一刻!手腕上那個星星形狀的紋身!他是在咖啡店裡見到的那個男生!那個讓朴教授顏面盡失、在地鐵車廂內坐在我旁邊玩接龍遊戲、戴著眼鏡、有著濃密鬍鬚的男子!沒了眼鏡和鬍子的他,現在正對我微笑著,要和我握手。

圭旭出現之後,工作的確變得輕鬆許多。他能夠一把舉起沉重的桶裝水,而且,如果他看到劉組長正在做什麼事情,馬上就會快速地跑過去,把事情搶去做。他很會看臉色,社交能力也不錯,上面的人都對他很好。沒想到,連劉組長對我說話帶刺的次數也減少了。總括來說,圭旭為人親切且禮貌周到,也很積極做事,就一名新進人員而言,相處起來非常活潑和自然。

但是,某部分的他還是很神祕的。雖然他看起來對誰都很親切和豪爽,還是不時令人感覺到一股難以名狀的陌生感,像被一層無法穿破的薄膜包圍著,使人無法看出他的外表和內在究竟有何不同。他總是以充滿活力的態度,同時掛著慷慨的笑容,用一種深邃的眼神凝視和傾聽你,讓你無法懷疑他是不是真心的。他也不太會出席聚會的場合。雖然他會問很多問題,卻總是簡短地談論自己,接著便熟練地轉移話題。那是一種非常巧妙的態度,輕輕鬆鬆就能做到,使人無法察覺。這些事情如果不仔細觀察,沒辦法輕易看出來。要是沒有朴教授那件事情,我也不會這麼注意他。

因為太過好奇,我看了圭旭的履歷,但履歷很簡單:畢業自J大學哲學系,除此之外就沒別的經歷了。我嘆了口氣,看來只是勉強考上位於首爾市內的哲學系,這跟十八歲就預約以後要當無業遊民沒什麼分別。

「在這裡工作,履歷很重要嗎?重要的是給人的印象吧!那些經歷寫得滿滿的、卻說想在這裡工作一輩子的小朋友都是在睜眼說瞎話,所以全都出局啦!」

我小聲地問劉組長圭旭以前的經歷,結果她開始滔滔不絕。我透過洗手間的鏡子看著劉組長的臉,她俐落地使用牙線,把卡在牙縫裡的食物殘渣清除乾淨,卻還能夠一邊說話,每次看到這一幕都覺得神奇。

「妳不會是對他有興趣所以才來問我的吧?當然,圭旭的個性也不錯啦!細看的話,也算是很有魅力的臉。但我做為一個職場上的前輩、做為一個比妳大的姐姐,必須勸妳,智慧,談戀愛也是一種投資啊!盡量去跟那些能讓自己更有長進的人交往吧!」

我一邊聽她說,一邊把牙膏沫「嗑」一聲吐出來。就算她說的是事實好了,但那樣把人跟人之間說得像股票投資一樣也沒關係嗎?

「還有,智慧,把自己變得好看一點。我真的很想對妳說,妳也滿漂亮的,但我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就覺得那種話實在說不出來。不是因為長相或穿著,而是因為看了很難受才這樣說的。妳太不會打扮了,以後妳回想起來,應該會覺得很對不起自己的青春!」

我的心中瞬間有一股怒氣升了上來。可是,當我看見鏡子裡我自己的臉,我竟然也點頭了:頭髮毛躁,還戴著一副偏紅色的粗框眼鏡,一路滑到鼻子尾端,加上一張缺乏光澤的臉,以及空洞的雙眼。連我自己都不覺得這是一張前途無量的青春臉龐,要說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我也相信。我只好無能為力地看著劉組長。

離開洗手間回到走廊上,看見圭旭正跪在地板上擦拭插座和電線。「這種地方也要不時擦一擦、把灰塵清掉,才會有被好好照顧到的感覺。」他偶爾會做太多沒有什麼用的事情。

「小心不要觸電。」看著正在微笑的他,我總是面無表情地回答後就走開。我並不是真的擔心他,只是不希望他在做這些沒人叫他做的事情時發生慘劇。我問他幹嘛那麼熱心,結果他說,他只是在履行當初面試時說自己會認真工作的承諾,不這麼做,就會累積許多被人推卸來推卸去的勞動工作,最後給其他人造成麻煩,譬如負責清潔的阿姨們。雖然無法判斷他是真的充滿正義感,或只是擺擺樣子,但我和他一起工作的兩週以來,他那種積極的態度不曾改變, 所有人對他也都是清一色地稱讚。說別人的壞話本來就是職場上的樂趣,可是現在,連金部長也對圭旭誇個不停。

我並不樂見他的這股傻勁。人應該要適度地工作就好,更準確地說,是應該要符合分寸地工作、符合自己被給予的薪資和時間.對我們這些勉強拿到基本工資的非正職員工來說,所謂工作,應該是一種最小限度的勞動,要在「自己的小聰明、別人的臉色、做事的要領」這三大要素之間巧妙達成平衡,這樣才不會輕易被人利用,也不會被人理所當然地壓榨。適當地投入, 才能順利地退出。一直表現不好的人如果突然做對一件事情,就會受到稱讚;一直表現得很好卻不小心失誤,不只會前功盡棄,還會被臭罵一頓。我們應該要懂得維持在及格邊緣,原本做得到的事情,偶爾也要假裝做不到來逃避責任。有時候也要製造一些被罵的機會,讓上司耍耍威風,雖然很麻煩,但只要讓他對你的最終評語是「還算正常,雖然偶爾粗心,但有成長的可能」之類的,就夠了。這,就是能一面工作、一面守住自己的方法,尤其適合那些距離豐厚年薪、工作價值、自我實現很遠的職位。這樣想的我,是不是太世故了呢?還是,太沒有夢想了呢?

每當看到圭旭什麼事都撿去做,我就會立刻想起那天咖啡店裡的事。明明不是我做的,卻緊張不已,令我心煩。一個是曾經在咖啡店裡咆哮過的他,一個是現在每天笑嘻嘻地自動自發工作的他,實在無法一下子將這兩道身影重疊在同一個地方。我也想過,他進來我們公司當實習生會不會是跟朴教授有關?可是,朴教授這個學期沒開課,而且咖啡店的事情發生後不久, 他就出國長期旅行去了。所以,圭旭不可能會遇到朴教授,我們學院裡也不會有什麼尷尬的事發生。

假如我是正職員工,一定會把朴教授和圭旭的事情說給劉組長聽。但現在,我刻意不說出來,有其原因,因為我是這裡的邊緣人,沒必要知道誰的祕密,也不需要為了改善環境而努力。這就是我。所以,不會為我帶來任何損失或利益的事情,沒任何理由去插手。

本文摘錄自《三十歲的反擊》

作者:孫元平
譯者:邱麟翔

責任編輯:羅元祺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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